贾樟柯电影

说到“欠XXX一张电影票”这回事儿，每个文艺青年都欠贾樟柯电影票，而且不止一张。

十几年前我上大学那会儿，手机还没那么好用，MP4、移动硬盘很流行，我是在网吧和学校机房下载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遥》，躲在宿舍被窝里用MP4看完的。这些电影，是我的国产文艺片启蒙。

贾樟柯的文艺片有很独特的气质：明明两个多小时没有高潮，偏偏你还能看完，不会觉得无聊。看完隔三天一回味，你总感觉电影中的某个场景你曾去过，某个人你曾见过。

（《站台》剧照）

那时候有大把时间看电影，科恩兄弟的《冰血暴》里人和人像毒虫一样互相撕咬、蚕食，昆丁的电影里“新娘”一路大开杀戒，鲜血滴在雪地上像朵朵红梅……这些电影酷爽、刺激，但是，只有贾樟柯塑造的那个山西汾阳离我们很近，很真切。

这就是贾樟柯电影的魅力：一个无限接近真实的世界。这个世界里有他的经历，有他身边的人，有他感受到的变迁，也有他无法改变的一切。

有趣的是：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遥》、《世界》、《三峡好人》、《天注定》、《山河故人》、《江湖儿女》，贾樟柯最有代表性的八部电影长片，可以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，这个故事讲述了他心中的中国。

1

《小武》1998年

一切的一切从《小武》开始。

1998年，山西汾阳，一个叫小武的人在街头游荡。他戴着粗黑框眼镜，寡言，不怎么笑，头时刻歪斜着，舌头总是顶着腮帮。他自称是干手艺活的，其实是个扒手。

仗义每多屠狗辈。小武虽然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行当，但他心中满怀着亲情、友情和爱情。他渴望被认同，被社会真正的接纳，他想有自己的江湖。他凭着义气与情谊在街上偷来钱，送给即将结婚但不愿见他的小勇。小勇过去也是小偷，现在急于摆脱这段不光彩的过往。

小武送钱被小勇拒绝之后，郁闷无聊去歌厅找乐子。在歌厅认识了梅梅，两个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，感受到了彼此身上的温暖。

可小武可怜的精神需求怎么能打破现实的残忍呢？梅梅后来跟了一位姓焦的煤老板，小武的世界彻底崩塌，在警方严打时他被抓住，在街头示众后关进监狱。

2

《站台》 2000年

小武进了监狱，接受改造。

在汾阳的另一个时空里，县文工团的文艺青年们正在走街串巷演出。

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，文工团改制由私人承包，文工团原来是各个单位的座上宾，改制后逐渐变成了跑场子的“流浪商贩”。不仅没有观众，还要被当地的地痞流氓欺负。

文工团的文艺青年们，感受到了时代的深深恶意。那是2000年，这群文艺青年走到了他们文艺生涯的末期。比他们更痛苦的是女明星刘晓庆，她因涉嫌偷漏税被逮捕。

同一年，有个叫文英的女孩第三次参加高考，希望能考上一个大学。

而文英的哥哥，正是当年的小偷，现在的矿工韩三明。韩三明与矿上签订生死文书，每天下矿井做苦力，一天可以挣10块钱。他把大多数钱都给了家里的老母亲，自己留下很少的一部分买点廉价的烟。

文英高考前，韩三明托崔明亮给文英带去5元钱，这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，也可以说是拿命赚来的。但是，那一年文英并没有考上大学，于是去了南方闯荡，并化名为小玉。

3

《任逍遥》 2002年

2002年，山西汾阳这个小城迎来了命运转机。

在前一年，中国加入世贸组织，原煤出口的路子打开了，从大同通往秦皇岛的铁路忙了起来。这些煤从秦皇岛上船，运到韩国、日本等国家。那一年，煤价从50元一吨涨到了600元一吨。

成千上万的煤老板一夜暴富，原本走投无路的煤老板，突然见到了一麻袋一麻袋的现金。

经济的发展催生娱乐产业，也催生黑社会。一个叫张晋生的煤老板，结识了一个黑道大哥郭斌，而郭斌的女友叫赵巧巧，是个矿区的模特。

巧巧起初是前一位黑道大哥乔三的女友，乔三出车祸后，郭斌上位。

一直暗恋巧巧的小混混小季和另一位混混每天在汾阳街头徘徊，这个混混也叫斌斌，他们徘徊于汾阳街头，不知前路。

小混混斌斌有一位女友园园，因为要去北京上大学，斌斌便向已经开始放高利贷的煤老板焦老板借了1500块为她买了部电话。但这部电话没有留住爱情，真情总能被时间冲淡，斌斌与园园之间的关系不了了之。

最后，迷茫的斌斌和小季两人因为抢银行而入狱。

4

《世界》 2004年

园园去上大学了，但韩三明的妹妹小玉就没有那么幸运，她来到了广州打工。

2004年的广州充满活力，那一年城区的一手商品房均价涨到了4618元/㎡，是7年来一手房房价首次回升。

一个在北京开服装作坊的女老板廖姐，长期与丈夫两地分居。她与保安陈太生有了暧昧关系，殊不知，陈太生有一位来自山西的恋人赵小桃。

（陈太生与廖姐）

（陈太生与赵小桃）

陈太生与赵小桃都在北京一个民俗村工作，这个民俗村的名字就是“世界公园”。在这个民俗村里，缩微版的“世界”就在他们眼前，他们每天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世界景观，离这些景观近在咫尺，但真正的世界又远在天涯。

而廖姐的丈夫在广州开了一家自己的公司，他有了一个情人，这个情人正是小玉。

5个人组成了一个复杂的感情交织：来自山西的赵小桃是陈太生的恋人，陈太生则与廖姐保持暧昧关系，廖姐的老公是小玉的情人，人生如一个8字兜兜转转，最后还是回到了山西，小玉来自山西。

5

《三峡好人》 2006年

那一年，太原市中考的语文题目是“倾心一爱”，中学生哪懂这个？倒是大人们爱得纷纷扰扰。

小混混斌斌出狱，出狱后他与护士沈红结婚。一开始，他们一同来到奉节打拼。斌斌后来做了一个帮人家解决拆迁事情的把头，而沈红则回到了山西老家。

几年之后，沈红与斌斌感情破裂，她来到奉节寻找丈夫斌斌，并提出离婚。

曾经在汾阳街头偷窃为生，并且受到感情困扰的小武，已经成了一位矿工。大概只有对人生不抱很大期望的人，才会在深不见底的地下，与煤这种史前植物作伴。在矿井中，他还能想起8年前的汾阳街头吗？

汾阳的煤矿工人小武（大名韩三明）来到奉节寻找自己曾经买来的前妻，两人决定复婚，但韩三明必需从把头斌斌那赎回前妻。

韩三明已经与这个时代脱节，他不再有年轻时候的机灵劲儿，也不再想尊严与友情，他一路打工一路寻找自己妻子，最后他返回汾阳矿场。在那里，他遇到了之后枪杀矿场焦老板的大海。

6

《天注定》：2013年

这一年，广州的服务业飞速发展，GDP增速仍保持在11.6%的水平,超过北京、上海、深圳，服务业贡献率超70%。

韩三明的妹妹小玉辗转到了广州的洗浴中心工作，但她洁身自好心心念念自己在广州的情人。

这一天，他在洗浴中心遇见了一个煤老板，这个煤老板强迫小玉为自己提供，不堪其辱的小玉拔刀杀掉了他。

死掉的煤老板不是别人，他正是梅梅的老公，十几年过去了，梅梅当年抛弃小武选择的那个煤老板已经成了地方一霸。

梅梅老公是怎么成为煤老板的？他从移居上海的张晋生手里买来了这个煤矿。命运给了15年前的梅梅一道选择题，但怎么选都是错的：小武已经不相信什么爱情了，为富不仁的焦老板被小玉杀死。

7

《山河故人》 2015

六度分割理论说：世界上任何两个人，都可以被六层关系联系起来，而小玉和赵小桃只需要4层。

小玉的情人是有妇之夫，这个有妇之夫的老婆是廖姐，廖姐与陈太生保持暧昧，而陈太生的恋人就是赵小桃。小玉在广州杀死焦老板时，赵小桃正在北京的“世界公园”里跳舞。

他是与自己的男友梁子分手后，才从山西来到了北京。为什么分手？因为梁子喜欢上了中学同学沈涛。同时喜欢上沈涛的，还有另一个中学同学张晋生。

（《山河故人》剧照：沈涛与梁子）

（《山河故人》剧照：沈涛与张晋生）

沈涛在梁子和张晋生之间，选择了开煤矿的张晋生。梁子在山西情场失意后，选择再也不回汾阳，去乌兰巴托的煤矿打工，临行前，他去北京顺道看望了自己的前女友赵小桃。

张晋生是那种一看就能混得很好的人，他胆儿大圆滑、熟悉这个社会的规则，很会投机钻营，他喜欢玩枪。

（《江湖儿女》剧照：黑道大哥郭斌带手下看电影）

他与当地的黑道大哥郭斌相识，并从郭斌手中买来了一把枪，一方面是为了玩，另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。

之后，赚了钱并且与沈涛离婚的张晋生带儿子张到乐去往上海生活，通过投资完成了财富积累。之后，张晋生与儿子移居澳大利亚。

8

《江湖儿女》 2018

张晋生像很多移民的煤老板一样，遭遇了中年危机，他迷茫低落。

一方面挥金如土，在澳洲疯狂打猎，像换裤衩一样地换女朋友；另一方面，他感到孤独，他的儿子不会说普通话，更不知道山西是个什么地方。

黑道大哥郭斌过得也不好，他因为打架和携带枪支被抓，矿区模特巧巧帮郭斌担下了私藏枪支的重罪，在汾阳的监狱度过了五年，而在这五年中郭斌没有去看过她一回。

郭斌在监狱待了4年后出狱，出狱后去了奉节，打算在刚刚动工的三峡工程上面捞一笔。

出狱后的巧巧追到了奉节，她就想要个说法，即使分手也要听郭斌亲口说出来，但郭斌已经和别人相好。

看透了的巧巧在经历许多事之后回到了山西，接下了从前的麻将馆，拥有了自己的圈子和生活，真正成为了江湖的大姐，而这时的郭斌已经是一位生意失败脑出血半瘫的废人，他回到山西投奔巧巧。

在2018年的冬天，巧巧收留了郭斌，并帮他治好了偏瘫。之后，郭斌就离开了。

那一刻，这位曾经的大哥一定感慨世事无常，江湖不是他的江湖，人生也不是他的人生，他彻底结束了自己回忆中的汾阳，回忆中的江湖。

这就是贾樟柯创造的“汾阳史诗”，从1998年到2018年，他镜头底下充满了变革与告别，每个人都是变化中的棋子，却又影响着整个棋局。

时间车轮滚滚向前，二十年转瞬即逝。我们都告别了江湖，终成为时间的灰烬。

2018年，民营经济低迷，贸易战开启，西方列强环伺，这也是贾樟柯很特殊的一年。

为了《江湖儿女》这部电影，他罕见地放下了“文艺身段”，连上两档综艺节目《朗读者》、《我就是演员》，请了杨超越去做首映，马不停蹄地各地跑宣传。我朋友圈一个影迷朋友，在微博上写的影评也被翻了牌子，但即便如此，《江湖儿女》也依然很难保本（本片投资8000万以上，上映9天只有6600万票房）。

现在看着贾樟柯就像《江湖儿女》里义气的巧巧，这次《江湖儿女》的投资方达到12家，既使使劲儿不能改变什么，既使使劲儿不一定有用，但他觉得有些事儿是他该做的，他就会去做。

有多少人跟我一样，欠着贾科长好几张电影票？现在，还有几天的时间还上这张欠下的电影票（因为，再过几天，国庆档到来后，贾科长这部《江湖儿女》就要淹没在搞笑、武侠、动作片的海洋中，更加没有排片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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